一汪大淵歸大海 千年煥章耀豫章

　　題記

　　汪，水深而廣：汪洋；又作量詞：一汪湖水；又作姓：汪倫。淵，深潭；深池。“汪大淵”從字面意思來說，就是又大又深的水潭，至少是桃花潭級別：“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倫送我情�！币煌舸笏�，終究要匯入無邊大海。從他的姓名來看，就跟大海有著宿命之緣，后人還可以從他的字“煥章”，為他的出海找到思想根源。百川歸海，煥章為故鄉(xiāng)豫章帶來足以綿延千年的榮光。

　　2008年，在“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國際研討會”上的主旨演講中，提到了“元代杰出的民間航海家汪大淵”。而中學歷史課本里，汪大淵的名字熠熠生輝。

　　我們用全球化的眼光再次審視他的那兩次遠行，會明白在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，中國人對這個蔚藍色星球探索的廣度，以及華夏文明攀登的高度。

汪大淵塑像，目光所及，有家鄉(xiāng)，也有詩和遠方。

　　煙濤微茫信難求

　　汪大淵(約1311年-？)，字煥章，江西南昌人，元代地理學家、航海家。他曾是最被低估的南昌“崽俚仔”之一。

　　由于他作為民間旅行家，不舉功名，所以正史中對他并沒有詳細的記載，就連他的出生紀年，也是不甚確定的“約1311年”，記者根據(jù)僅存手稿中的草蛇灰線推論如下：

　　一是元代學者、詩人張翥(1287年—1368年)為汪大淵著作《島夷志略》寫的序言(張序)，提到“西江汪君煥章，當弱冠，嘗兩附舶東西洋……”

　　這里的“西江”，就是南昌。李商隱《贈司勛杜十三員外》里說“漢江遠吊西江水，羊祜韋丹盡有碑”，指的是韋丹元和初(806年—814年)任洪州刺史，洪州首治南昌，故李商隱詩中“西江”指“南昌”，這可能是南昌又名“西江”的源頭。

　　張序中除了點出汪大淵的籍貫外，還指出他是“弱冠”之年開始遠行的。在《禮記·曲禮上》記有：男子二十冠而字。意思是，男子20歲時舉行冠禮，并賜以字。必須注意的是，中國古代年歲記法為虛歲，“弱冠”對應現(xiàn)在的歲數(shù)是19歲。

　　有了出海的年齡，再去考證當時的干支，對應公元紀年，就能反推汪大淵的出生年份了。在《島夷志略》“大佛山”(今斯里蘭卡西海岸，于首次出海當年到達)條目中，汪大淵寫道：“至順庚午冬十月十有二日，因卸帆于山下，是夜月明如晝……”這里出現(xiàn)了元文宗的年號“至順”，干支“庚午”，還有季節(jié)、月份、日期“冬十月十有二日”，再通過天文學印證當?shù)亟?jīng)緯度月相“月明如晝”，可推理出當天是公元1330年11月14日。減去“弱冠”19歲，可算出汪大淵大約出生于公元1311年。

　　之所以是“約”，一是正史無載，亦無旁證，孤證不立；二是汪大淵出發(fā)之年確定了，但具體出發(fā)的日子失傳(他有可能在年初乘東北季風從泉州經(jīng)南海南下，至春夏到達東南亞，這時盛行西南季風，故盤桓于此，等待年尾東北風再次刮起，乘風向印度方向進發(fā))；三是他的虛歲“弱冠”是以年號干支紀年的，對應公歷出生于年尾或是年頭都有可能，而年尾年頭也許分屬兩年。

　　好在無論是張翥，還是元代文學家、歷史學家吳鑒為《島夷志》寫的序言，都肯定了汪大淵是南昌人。

　　吳鑒，字明之，福建閩清縣人。至正九年(1349年)，吳鑒寓居泉州(曾為清源郡)，得到了當時的泉州監(jiān)郡偰玉立的賞識，被聘為《清源續(xù)志》總纂，由此結(jié)識航海家汪大淵。至正九年十二月，吳鑒將汪大淵著述《島夷志》附于《清源續(xù)志》之后，并為之作序：“唯豫章汪君煥章……足跡幾半天下矣�！�

　　汪大淵自述道：“至正己丑冬，大淵過泉南，適監(jiān)郡偰侯命三山吳鑒明之續(xù)《清源郡志》，顧以清源舶司所在，諸蕃輻輳之所，宜記錄不鄙。謂余方知外事，屬《島夷志》附于郡志之后……”

　　吳鑒可謂獨具慧眼，對于《島夷志》的傳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�！肚逶蠢m(xù)志》附錄本成為《島夷志》最早的刊行本，這個版本在何喬遠編撰《閩書》之時，依然在泉州流傳。

　　一方水土一方人

　　8月6日中午，烈日當空，記者來到南昌市青云譜施堯村，尋訪汪大淵留在故里的痕跡。

　　一般認為，汪大淵約于公元1311年(元至大四年)出生于施堯村汪家壟。

　　汪姓主要源自夏王朝時期古諸侯汪罔。先秦時期，汪姓最初活動于浙江、河南、陜西、山西、山東地區(qū)。兩漢至唐朝，汪姓主要的活動地區(qū)在皖、贛、浙、蘇地區(qū)，已發(fā)展為當?shù)氐耐�族，故李白在安徽涇縣“贈汪倫”。宋朝時期，安徽、江西兩省集中了汪姓總?cè)丝诘?7%，故南昌出現(xiàn)“汪山土庫”“汪家壟”等明星地名。

　　一方水土一方人，從地理環(huán)境來看，施堯村位于贛江和撫河交匯處，向為贛撫平原水網(wǎng)地帶，緣水而興，舟楫航運盛行。

　　施堯村得名有兩種說法。其一，原名“施家峣”，峣是指地勢較高的地方，東晉有施姓居住于此。其二，該村附近常有蛟龍出沒且水患頻繁，東晉許遜曾在此收服蛟龍治理水患，同時還為村民免費治病，使村民免受瘟疫之苦。村民都說許真君在村里施了恩惠，功德無量，將其與堯舜比肩，故將村子取名施堯村。

　　對于水鄉(xiāng)來說，無論是施家峣的“峣”，還是汪家壟的“壟”(田中高處)，都是人們?yōu)榱吮苊馑�淹之苦而擇居的相對高地，這是水鄉(xiāng)的孑遺，也是文字的暗示。當天，記者穿過刻有“汪大淵故里”的一塊大牌坊，進入施堯村故地，仔細尋訪，發(fā)現(xiàn)經(jīng)過數(shù)百年的滄桑，無論是“峣”還是“壟”，都已化為平地失了蹤跡。

　　好在還有一座舨王廟，為汪大淵的人文脈絡標下久遠的注腳。

　　施堯村正對撫河的地方曾建有三座舨王廟，據(jù)明、清《南昌縣志》及早期《逍遙山·萬壽宮》記載，東晉時期，施堯一帶屢遭撫河水患。每至農(nóng)歷四月初八，河中便出現(xiàn)壇口(漩渦)，有河妖作怪，黑浪滔天。某年河妖作怪時，有一條運石船偏要往前駛，船上立著三位手執(zhí)利劍的押運官，分別姓曾、熊、傅，他們將船沖向壇口，一時間狂風大作，波浪洶涌。三位好漢在狂風惡浪中與河妖拼殺，為鎮(zhèn)住河妖，三人與船皆沉入河底，再沒上來。從此河面太平，行船順利。為紀念為民除害的壯士，人們在施堯村修建了三座舨王廟。歷經(jīng)一千多年，三座舨王廟如今只剩下一座。

　　村中老者說，每年農(nóng)歷五月初一，村民在撫河水域開展龍舟賽，起因就是為了祭祀三位勇士。當?shù)孛裰V“東湖的魚，西湖的蝦，施堯的龍舟賽萬家”，流傳至今已有千年歷史。

　　舨者，船也；舨王，船王也。三位“舨王”應該是當年防汛抗洪捐軀的勇士，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逐漸神化。當然，“船王”背后的隱喻是，施堯村附近自古就是艨艟大艦的制造基地。

　　“江到南關古渡頭，旁分一曲入溪流。垂楊夾道三千戶，繞郭連檣數(shù)萬舟�！边@是南宋時期本地詩人宗必經(jīng)，在《南浦》一詩中所描述的贛江撫河交匯口(即施堯村南關口)一帶航運業(yè)繁盛的景象。足見當?shù)刈匀坏乩項l件優(yōu)越，水運業(yè)較為發(fā)達，是古代中國水上交通的良港和貨運集散地。

　　史料記載，自秦漢以來，南昌造船及配套行業(yè)較為發(fā)達，因盛產(chǎn)木材而歷來是全國有名的內(nèi)陸造船基地，更是江西“江、洪”(九江、南昌)二州兩大造船基地之一。明永樂年間，鄭和下西洋“寶船”的營造，也有江西包括南昌工匠的貢獻。

　　青云譜民間還遺存一首排工號子《南昌城南掌故多》：

　　南昌城南掌故多，將軍渡口波連波；

　　象湖源上風光好，施家堯去劃龍舟；

　　王老丞相來迎接，相府千金坐花樓；

　　汪家壟住航海客，漂洋過海到夷洲！

　　這首排工號子簡直就是為汪大淵“量身定做”，但實際分析，其傳唱的年代應不久遠。一是“象湖”之名最早出現(xiàn)于清乾隆五十九年(1794年)版《南昌縣志·卷首·圩堤圖》，此時距汪大淵航海已過去四個多世紀。這個“象湖”屬于撫河故道一部分岔流，后淤塞成湖，位于現(xiàn)今象湖新城一帶，經(jīng)過歷代圍墾，現(xiàn)已是樓盤林立；現(xiàn)在的象湖，是近代撫河治理(1958年，李渡焦石攔河大壩修建)之后，其西支故道部分河段(將軍渡閘上游)筑堤攔水成庫，新世紀經(jīng)治理后湖形如象，遂沿用其上游舊名；二是最后兩句看似“未卜先知”，實為“事后諸葛”，確是近代汪大淵名氣漸顯之后，文化人有意編撰。

　　汪大淵出生在衣食無憂的商人家庭，自幼居住在當?shù)刈畲蟮暮竭\港口，成長于對外航運頻繁的環(huán)境中，這些為少年汪大淵提供了遠洋航海的信息基礎和經(jīng)濟后盾。在舟楫文化和商旅文化的雙重熏陶下，幼時的汪大淵不僅愛讀書，還對司馬遷《史記》中的《貨殖列傳》、周去非的《嶺外代答》和趙汝適的《諸蕃志》格外癡迷，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漂洋過海、踏浪遠行，吳鑒評價他“少負奇氣，為司馬子長之游”。

　　從他的姓名來看，藏著終歸大海的宿命，而他的字，則是對命運的互文，由此觸摸到他出海的思想根源�！盁ㄕ隆背鲎浴墩撜Z·泰伯》“煥乎其有文章”，為頌揚堯治天下的功德之辭。意思是堯以無為天道治天下，天道無以名，只有功業(yè)文章，巍然煥然而已。這里的“文章”，是指經(jīng)天緯地的事功。

　　直掛云帆濟滄海

　　孔子身后，留下一聲喟嘆，“道不行，乘桴浮于�！�，這樣的感嘆，最易打動少年心。而元朝，恰是“道不行”的時代，他便響應孔子的號召，“大淵少年嘗附舶以浮于�！�。

　　根據(jù)“男子二十冠而字”的傳統(tǒng)，他正是在出海這一年取字“煥章”，表達要到海外建立燦爛功績的豪邁，或許還有“光耀豫章”為故鄉(xiāng)打call的另一層意思。

　　帶著老夫子的感嘆，他從家門前的撫河登舟出發(fā)，舟行不遠即轉(zhuǎn)贛江南下，至贛州后沿貢水上溯，在武夷山前棄舟登岸，穿行于石城、瑞金入閩驛道，翻越武夷山脈后進入福建，遇水行舟，逢山走馬，一路曉行夜宿，奔向當時海上絲綢之路的第一主港泉州。由此，一汪大淵歸大海。

　　汪大淵于至順元年(1330年)，首次從泉州搭乘商船出海遠航，歷經(jīng)海南島、占城、馬六甲等地，到達印度次大陸、阿拉伯半島，橫渡地中海到摩洛哥——這是和汪大淵同時代的大旅行家伊本·白圖泰的故鄉(xiāng)，也許在丹吉爾港口的某一片海灘，他們留下的足跡曾經(jīng)重疊，可惜不是同一個時間。有意思的是，伊本·白圖泰在元順帝至元六年(1346年，學界有爭論)到達泉州，對汪大淵的起帆之地進行了一次回訪。不過此間汪大淵也許在南昌閉門寫書，也許在另外的行商旅途，要到三年后才能再次回到泉州，因此兩位旅行大家在泉州沒有形成交集。

　　汪大淵從摩洛哥再回到埃及，出紅海到索馬里、莫桑比克，橫渡印度洋回到斯里蘭卡、蘇門答臘、爪哇，經(jīng)澳洲到加里曼丹、菲律賓返回泉州，回國時已是1334年的夏秋。

　　四年多星辰大海的光陰，從太平洋到印度洋，再面朝大西洋，中間經(jīng)歷的驚濤駭浪與顛簸坎坷自不必說，出發(fā)時的弱冠少年，歸來時已是須眉男兒。

　　我們注意到，汪大淵的航海模式是“附舶”，也就是搭乘其他船主的船只，他并不曾擁有一艘海船。江右商幫的家族傳統(tǒng)和航運港口的出生地，帶給他經(jīng)商頭腦，還有勇于探索冒險的能量。分析《島夷志略》的記載，他應該是帶著伙計，租用海船的部分艙段，把江西豐富的瓷器、茶葉、絲綢販賣到沿途各地，然后帶回當?shù)氐奶禺a(chǎn)，使自己的長途旅行得以持續(xù)。

　　三年后，也就是至元三年(1337年)冬天，汪大淵再次從泉州出航，歷經(jīng)南洋群島、阿拉伯海、波斯灣等地，于至元五年(1339年)夏秋之際，返航泉州。

　　汪大淵再次出現(xiàn)在現(xiàn)存史料中，已經(jīng)是十年之后。至元己丑(1349年)冬，他再一次來到泉州。這十年間，他可能一部分時間在商旅中度過，另一部分時間在南昌寫書，記述自己山一程海一程的奇幻旅程。這也解釋了，他和編撰《清源續(xù)志》的吳鑒相交之后，不久就能拿出《島夷志》文稿。吳鑒在序言中還提到，汪大淵“其目所及，皆為書以記之。校之五年舊志，大有徑庭矣”�？梢娡舸鬁Y寫了不止一本書，只是后來都散佚了。

　　1350年，汪大淵回歸故里南昌，將《島夷志》節(jié)選為《島夷志略》單本刊刻印行，由張翥作序，現(xiàn)存于世的版本，均為此版本。此后，他隱入塵煙，仿佛人間蒸發(fā)一般，因此有部分史料將他的生平定為公元1311年至1350年，照此推算，他39歲就英年早逝。

　　這個結(jié)論未免武斷。

　　確實，進入1350年代之后，元末農(nóng)民起義風起云涌，南昌地區(qū)一度也淪為戰(zhàn)場，朱元璋和陳友諒在洪州、鄱陽湖反復廝殺，施堯村也可能受到波及。不過，以汪大淵對世界和時局的了解，他完全可能隱居某地避難，從此不問世事。另外，在施堯村還流傳一個說法，那就是汪大淵后來舉家遷往泉州，隨之泛舟海外，將華夏文明播撒四方。

　　就當這是家鄉(xiāng)人的善意吧。

　　2012年，家鄉(xiāng)人以汪大淵的字在施堯村附近命名了“煥章路”；2017年7月11日，汪大淵塑像在他出生地附近的撫河故道(現(xiàn)象湖風景區(qū))岸邊落成。8月7日，記者前往拜訪時，只見他足踏宛如新月的航船，行駛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，堅毅的目光所及，近處是家鄉(xiāng)，遠方是西洋。

　　□ 江西日報全媒體記者 吳志剛 文/圖